農耕是中華文明的立根之基,人與土地的連結嵌入我們文化基因深處。人類學家費孝通提出的“鄉土中國”的概念是對中國傳統社會氣質的凝練,當下城市白領“陽臺種菜”是當代人鄉土記憶殘留的痕跡,而有關“鄉愁”這一文化記憶的公共討論也會不時挑動著我們敏感的神經。
然而,伴隨現代城市化進程而來的是鄉野土地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尤其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對農事知之甚少,對“三農”也愈加隔膜,加之農業機械化生產,農耕文化面臨消弭的危機。由此,鄉村生活綜藝應運而生,實現在電子空間鄉村生活的影像轉化,力圖填補現代人的想象空間,作為一種象征資源維系對鄉村的時空感知和情感依托。
鄉村再現:從景觀描摹到具身勞作
作為一種都市文化的反向觀照,“鄉村”在綜藝里是異于“都市”的他者存在。都市高速快節奏運轉,鄉村則慢速時間循環。在慢綜藝的敘事內核里,鄉村的田園風光、家長里短、安寧悠遠的自然意境被塑造成現代都市人的“武陵源”,是“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隱居理想的喚起,也是山水美學、詩意棲居的精神表達,更是都市日夜忙碌之余焦慮和壓力的釋放。換言之,鄉村作為都市人審美對象而存在,是被言說和重塑的對象。
在《向往的生活》里,鄉村作為綜藝敘事的核心要素,也只是明星們務農體驗、幫扶助農的社會場景。明星之間相互寒暄嬉戲,只是故事發生的背景從城市挪移到村莊。村民與明星之間的關系是疏離的,就像格格不入的鄰居,冷眼旁觀一群年輕人在家附近“折騰”。鄉村的風景、美食作為“休閑品”予以呈現,這是城市中產階層消費美學視野下的鄉村,其所言的“向往”也是都市人的向往,與真實的鄉村生活有所區隔。
同樣的,體驗式鄉村漫游真人秀《寶藏般的鄉村》也沒能脫離將鄉村景觀化的窠臼。漫游鄉村、趣味旅行,鄉村的傳統文化、民俗活動、特色美食等都置于展演性的框架中被發掘、被陳述、被凝視。無論嘉賓還是觀眾都是在浮光掠影中感受鄉村,而非切近地觸摸鄉村,給人以隔靴搔癢之感。

網絡綜藝《種地吧》在鄉村綜藝題材上的突破源于鄉村不再是都市人視覺消費的對象,而是彰顯自我的言說主體。它要請嘉賓走進鄉村參與農耕生產,從零起步,農業基礎知識、農具操作技能都作為節目的有機組成元素一一呈現。都市青年初干農活時的局促,暴露自身鄉村地方性知識的欠缺,實質展示出城鄉二元結構中鄉村權力的一次反轉。節目中,嘉賓與鄉村在消費語境下的二元對立關系消除了,具身勞作要求的是嘉賓根據作物的生長周期參與全流程管理,從挖溝到播種,從施肥到收割,從儲存到售賣,全身心體驗勞動的每一個環節。由此,“耕耘”不再是文學敘事性的表達,而是一次次汗水浸透衣領的真實體驗;“鄉村”不再是浪漫主義的審美對象,而是由一次次具體的勞作編織的參與性事件。
重返土地:從娛樂身心到生活哲學
不同類型鄉村生活綜藝的持續輸出,與鄉村振興、糧食安全、農村現代化等國家宏大發展議題相呼應,是文藝服務人民的有效實踐路徑。村容村貌、農事活動的媒介化呈現,其影像傳播的意義在于塑造公眾的“目光”。如果文字的意義源于閱讀,那么影像的意義得自眼光。在影像的范疇里,通過對視角習慣的培養,涵化人認知世界的思維方式。
此前,鄉村生活綜藝的表達視角多是抽離自我的“消費”,如今《種地吧》的變革意義在于側重投入自我的“生產”。它的敘事基點不是閑情逸致的美景美食,而是重返土地——長時間投入的土地耕作,與泥土、風雨、市場打交道,這是一場真正的沉浸式體驗。作為“內娛首部勞動紀實互動真人秀”,它重在展現勞動,是對都市青年與自然“斗爭”的紀實,雖以真人秀輕松的敘事方式為切口,思考的卻是“為什么要種地”“為什么是年輕人種地”的大問題。
從綜藝制作的角度看,《種地吧》的爆款氣質源于一個“真”字。嘉賓真刀真槍下地干活,不做作,沒有劇本可以參照,全憑事情的進展,由每個人自我決定和自我行動。看似隨性,才有真實。首期內容中,就有撞壞收割機、收割機掛倒電線、收割機陷入水泥中等問題;后發生排水溝被堵的情況,不得不在零下氣溫中瑟瑟發抖通了半宿;再有就是上網搜索種地、基建或養殖的教學視頻,在干活的過程中不斷試錯……所謂網絡綜藝的“網感”,不是提前的設計與編排,而是記錄人在真實情境下的反應。
除了行動上的“真”,還有思考問題上的“誠”。“種地小隊”面對并不熟悉的農耕生活,他們親歷身體上的勞累,經歷情緒上的局促、尷尬,團結一心克服接踵而至的困難,這何嘗不是屏幕前年輕觀眾自我觀照的一面鏡子。
不必諱言,我們這一代離土離鄉的都市青年,對農耕體力勞動的體驗幾乎為零,“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也是通病,田間勞作多是葉公好龍的想象。相較于文字理性,影像傳播是零距離的。面對“種地小隊”在田間地頭如“變形記”般的紀實鏡像,或許可以讓都市里的孩子對躬耕勞作的辛苦有更確切的認知,從而有助于養成尊重勞動、愛惜糧食的意識。
四季更替,生長有序,土地里的播種與收獲,輸出的是不驕不躁,踏踏實實的生活哲學。面對理想與現實的落差,躺不平又卷不贏的精神內耗,屏幕前的觀眾或許可以從農村綜藝返璞歸真的勞動紀實里汲取積極生活的動力,重構自己的生命情感與生活秩序。
來源:光明網